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七十杂著读吕氏诗记桑中高诗体不同,固有铺陈其事,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。然必其事之犹可言者,若清人之诗是也。至于桑中、溱洧之篇,则雅人庄士有难言之者矣。孔子之称思无邪也,以为诗三百篇,劝善惩恶,虽其要归无不出于正,然未有若此言之约而尽者耳,非以作诗之人所思皆无邪也。今必曰:“彼以无邪之思,铺陈淫乱之事,而闵惜惩创之意自见于言外。”则曷若曰:“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,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,则彼之自状其丑者,乃所以为吾警惧惩创之资耶?而况曲为训说,而求其无邪于彼,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;巧为辨数,而归其无邪于彼,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。”若夫雅也,郑也,卫也,求之诸篇,固各有其目矣。雅则大雅、小雅若干篇是也,郑则郑风若干篇是也,卫则邶、鄘、卫风若干篇是也。是则自卫反鲁以来,未之有改,而风、雅之篇,说者又有正变之别焉。至于桑中小序政散民流而不可止之文,与乐记合,则是诗之为桑间,又不为无所据者。今必曰三百篇皆雅,而大、小雅不独为雅,郑风不为郑,邶、鄘、卫之风不为卫,桑中不为桑间亡国之音,则其篇帙混乱,邪正错糅,非复孔子之旧矣。夫二南正风,房中之乐也,乡乐也;二雅之正,朝廷之乐也;商周之颂,宗庙之乐也。是或见于序义,或出于传记,皆有可考。至于变雅,则固已无施于事,而变风又特里巷之歌谣,其领在乐官者,以为可以识时变,观土风,而贤于四夷之乐耳。今必曰三百篇者,皆祭祀朝聘之所用,则未知桑中、溱洧之属,当以荐何等之鬼神,接何等之宾客耶?盖古者天子巡守,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,固不问其美恶,而悉陈以观也。既已陈之,固不问其美恶,而悉存以训也。然其与先生雅、颂之正,篇帙不同,施用亦异,如前所陈,则固不嫌于厖杂矣。今于雅、郑之实,察之既不详,于厖杂之名,畏之又太甚,顾乃引夫浮放之鄙词,而文以风刺之美说,必欲强而置诸先王雅、颂之列,是乃反为厖杂之甚而不自知也。夫以胡部与郑、卫合奏,犹曰不可,而况强以桑中、溱洧为雅乐,又欲合于鹿鸣、文王、清庙之什,而奏之宗庙之中、朝廷之上乎?其以二诗为犹止于中声者,太史公所谓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于韶、武之音,其误盖亦如此。然古乐既亡,无所考正,则吾不敢必为之说,独以其理与其词推之,有以知其必不然耳。又以为近于劝百讽一,而止乎礼义,则又信大序之过者。夫子虚、上林侈矣,然自天子芒然而思以下,犹实有所谓讽也。汉广知不可而不求,大车有所畏而不敢,则犹有所谓礼义之止也。若桑中、溱洧,则吾不知其何词之讽而何礼义之止乎?若曰孔子尝欲放郑声矣,不当于此又收之以备六籍也。此则曾南丰于战国策,刘元城于三不足之论,皆尝言之,又岂俟吾言而后白也哉?
大抵吾说之病,不过得罪于桑间、洧外之人,而其力犹足以完先生之乐。彼说而善,则二诗之幸甚矣。抑其于溱洧而取范氏之说,则又似以放郑声者,岂理之自然,固有不可夺耶?因读桑中之说,而惜前论之不及竟,又痛伯恭之不可作也,因书其后,以为使伯恭生而闻此,虽未必遽以为然,亦当为我逌然而一笑也。呜呼,悲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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